父親已經九十五歲了,依舊耳聰目明,他不但胃口極佳,記憶力尤其驚人。每天, 他固定要為美國的華文報紙撰寫兩千字的時評,風雨無阻,全年無休。親朋時常勸 他擱筆,他總是樂此不疲,以寫作做為日常的運動,越寫越起勁,每年,他都可以 結集出書,他的時評集,一度在香港機場的書店,非常暢銷。他用的筆名叫「飛將 軍」,大概是採用唐朝詩人王昌齡的名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 中的「飛將」。 除了文章寫得又快又好,父親的詩作,產量更是豐富。只要有空,隨時隨地, 總會為認識的人做詩,哪管只是萍水相逢,不論在旅途、或在飛機上,只要把姓名 交給他,三分鐘內,他一定會給你一首雋永的七言詩,他的敏捷程度,幾可直追七 步成詩的曹子健。 父親一向非常自負,他經常譏笑我的文章過於草率與馬虎。他不只一次向我誇 口道:「我的一生,從沒有寫過一個錯別字。」我起初不相信,哪有一個人不會寫 出錯別字。為了證實父親的豪語,我曾經偷偷地蒐集他的草稿,予以詳細校閱之後, 果然不曾發現過錯別字,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自信。 最令我感到上帝不公平的是,我的身體狀況都比不上他,我受到父親的遺傳, 也患了糖尿病,可是我的病比起父親嚴重得多。父親比我整整大了二十四歲,我必 須每天固定吃降血糖藥,到後來還需要打胰島素,父親只要吃少量的藥。每當父親 看到我為糖尿病所苦,他總不以為然地說,糖尿病哪有這麼可怕。最誇張的是,他 曾經向朋友炫耀:「我雖然已經九十五歲,我的身心年齡只有五十九歲。」 每次請他上館子,總要家人扶著他,行動極不方便,家人要為他買一部輪椅, 總被他峻拒。後來,不管他多麼反對,我硬是為他備上輪椅,他只有無可奈何的接 受。自從坐上了輪椅,本來每年一次固定到美國與家母及兒孫們團聚,為了推輪椅 長途旅行的不便,只好放棄了。因為他不喜歡走路、缺乏運動,最近三年來兩腿無 力,成為他身體上惟一的缺憾。 父親是一個天才的作家,十四歲那年,他便為報章雜誌寫文章,小說、散文、 詩詞、時評、報導,樣樣精通。記得我小的時候,讀到他剪貼下來的文章,那通俗、 親切的文字,啟迪我從小熱愛文學與寫作,我有今天小小的成就,大概就是來自父 親的遺傳。 一直到了我創辦《獨家報導》,我每周為《獨家報導》撰述一篇社評〈沈野風 雷〉,為了讓文字更加優美,每次寫完我都會請父親斧正與潤色,文章一經父親修 飾,立刻非同凡響,父親的功力,真令我五體投地。 父親因家境貧寒,從小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只有讀過幾年私塾,小學也只有 讀到初小五年級,後因學校招不到學生而倒閉,父親也就輟學了。 雖然學歷不高,然而父親非常勤奮,他背誦了很多古文與詩詞,尤其是唐詩與 宋詞,更是無所不通。 民國廿七年,原在家鄉廣東潮州市擔任報社社長兼總編輯的父親,因日本侵略 中國,他毅然別婦拋雛,投筆從戎,到前線參加抗日戰爭,這個時候我還在母親的 肚子裡。 抗戰八年,父親南征北討,幾乎沒有給家裡通過一封信,生死存亡,家人無從 知道。直到抗戰勝利,父親已官拜少將,當他衣錦還鄉,我和大我兩歲的哥哥,才 知道原來我們也有父親。 可是父親回家只有一周,國共內戰就在東北開打了,父親的部隊急需開往前線, 一向負責任的父親,只好再度別婦拋兒,匆匆離家再赴戰場。誰知這一離開,只有 在民國三十八年秋天短暫回家,未幾,便隨著胡璉將軍的十二兵團,乘軍艦開往金 門。 部隊到達金門不到三天,便發生了有名的古寧頭戰役,託天之佑,父親不但沒 有犧牲,兵團還打了一次空前的勝利。由於大捷,論功行賞,父親被任命為福建閩 南行政公署行政長兼金門縣長,並蒙先總統蔣公的召見。在強烈炮火的洗禮,於資 源極其短缺的困境中,父親開源節流,為金門開闢了不少的民生建設。舉凡發電廠、 公共汽車、自來水廠、植樹造林,大大地安定了前方的民生士氣,又因金門土質宜 於種植高粱,且產有瓷土,遂開始籌建酒廠及陶瓷廠,以增加在地居民的工作機會。 時間已過了半個多世紀,迄今,金門父老提起沈敏行政長,莫不豎起大拇指。 民國四十年,父親辭去了軍職,飄然來到台灣,為求溫飽,只好從事小生意, 他舉目無親、資金不足,做生意談何容易。然而他憑著廣東潮州人堅苦卓絕的精神, 在母親陳文鈞女士的幫助下,夫妻胼手胝足,這數十年中,終於略有所成。父親不 但養育了三個弟妹和一群孫子,也讓我和哥哥前後逃出鐵幕,並接受了高等教育。 當我來到台灣,第一次聽到父親有關人生的經驗教訓,我才如夢初醒,感到自 己的淺薄與無知,尤其當我逃抵台灣,與闊別十年的父親見了面,才知道父親為我 的逃出鐵幕,曾向上天許下心願:「只要我兒沈野能安抵台灣,我願意減壽十歲。」 兩個月前,父親的腸胃忽然不適,經送進仁愛醫院,發現父親有點中風,必須 住院治療,可是父親最不喜歡住院,九十五歲的高齡,仍像小孩子一樣,天天鬧著 要回家。 一連幾次的進出醫院,卻把病情加重了,最近半個月,病情加劇,不但四肢動 彈不得,眼睛也張不開,話也不能說,吃東西只有依靠管子灌些流質。 十月十四日深夜十一時許,父親忽然呼吸困難、血壓驟降,等到我聞訊趕往醫 院,醫生正在幫父親急救。到了十五日凌晨一時,醫師宣布搶救無效,父親終於與 世長辭。若非父親為我發下少活十年的誓言,父親應該可以活到一百零五歲,都是 為了我,才讓父親於九十五歲便告別了人世,我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 綜觀父親的一生,其大多數的時間都在憂患中渡過,他隨時隨地都準備為國家 民族而犧牲,他對於生死,最常掛在嘴邊的名言是:「義當生則生,義當死則死。」 足見父親的豪邁與豁達。他做軍人時,是一位忠貞報國的戰士;他從事商業,是一 位重義守信的儒商;他的後半生,都是為子女而辛勞。 父親走了,他給親朋好友留下無限的哀思,尤其是我,我沒有把父親照顧好, 有時候還讓他生氣,如今,我於悔恨之餘,深感百罪難贖,只有懇求父親原諒我, 願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二○○八年十月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