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傅建中兄


(沈維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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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的疫情期間, 讓許多耄齡如我的朋友們,都籠罩在知交老友逝去的陰霾下。這
种際遇,特別令人悵然和失落。

建中与我結交,相知超越了半個世紀。雖然如今都已年逾八旬,老友們到此年歲,
先走後走,差別無幾。但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仍覺得他走得有些突然,有些意料
之外。就在他剛由醫院轉入療養院那幾天,有人去探望後還說,他談笑風生,聲若
洪鍾。

那是建中如假包換的注冊商標。朋友相聚時,只要有他在場,總能听到他高于常人
几個分貝的聲音,而且,不論是在評論某人某事,或揶揄在座的哪一位熟識的賓客
時,常常引起大伙的一陣喧笑,聲震四座。如果是在餐館,我們這一桌總是滿場最
熱鬧的一處。

如今天人兩隔,這种場景在華府再也不出現了。

1965年夏,建中与我同時考進台北的中央通訊社。對我而言,因為大學裡學的是新
聞,這次進入當年台灣最具權威的党營新聞机构,也算理所當然。而建中畢業于師
大英語系,出身英語中心,挾其胜人一籌的英語程度,以第一名的考試成績輕松上
榜,對中央社的采訪團隊而言,可謂如虎添翼。有意思的是,我們兩人是同年生,
又同在進入中央社后的第一年裡結婚。婚后第二年,兩家又在同一年相距一個月的
時間,各生一子。內子光蓉与建中的妻子方瑋,也因為協同籌辦婚禮,尋覓新房,
后來又交換育儿資訊,結成密友。

一年以后,建中就遠赴美國夏威夷東西文化中心深造,將妻儿留在台北。此后建中
与我不時互通魚雁,我們兩家在台北也因為光蓉与方瑋的情誼,時相往還。

建中在离開中央社之前,做了一件令我感念的事。由于他在采訪外交及外事新聞方
面表現突出,深受社長馬星野的賞識。臨行前馬社長与他談話時問他:“你走后,
外交路線誰适合接替?”建中毫不思索地回答說:“沈維新适合。” 

馬隨即指示:傅建中的外交、外事新聞采訪路線,“由沈維新接替”。 然后,我的
主管彭主任輕描淡地交代一句:“沈維新,你來接替傅建中的路線,“

任何新聞机构裡的采訪單位,路線的不同并不意味著職位高低的不同。但對于我來
說,一開始分配采訪路線時就被放在財經新聞圈,而財經新聞中最熱門的路線是經
濟部,經合會,農復會和工商企業。那時台灣經濟正在起飛。最冷門的是銀行和其
他金融机构,當時曾有人評論:“台灣的財政金融,比工商業和經濟部門的發展,
落後30年”。 正巧,我就撿到了這些 “落後30年”的机构。這是后來者的無奈。

對于我,那是很沉悶的一段時期。我每天從財政部等衙門机關回到社裡,發些無關
緊要,很少人人會關心的新聞,一直希望能擺脫這食之無味的路線。我偶爾會向建
中發牢騷,但我說完了就忘了,他卻听進去,放在心裡。

接替了建中的外交新聞後,工作上得心應手。一年之後,我被台灣電視聘去繼續跑
外交和外事新聞。

一世記者,終生剛正

建中与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回憶我們在台北中央社的那段期間,有時方瑋因事回
到南部,建中總會在晚餐后來到我家。我們兩人一瓶酒,一碟干果,就能聊上一夜。
聊天內容隨意變更,總不乏味。我們最喜歡“胡吹”的話題之一,是對日后在新聞
界裡發展的夢想。我想將來有一天,能創辦像美國的“時代周刊”或“新聞周刊”
一樣的權威性雜志。建中比我浪漫,他夢想能隨著中央社的壯大,駕著漆上CAN(中
央社英文簡稱)的跑車,會遍各國政要,瀟洒采訪。這當然都是年輕時期不太“務
實”的夢想,我們在無拘無束的交談中,都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命運每每不如人意。我1977年移民美國,不得不轉行進入華航。而建中在夏威夷東
關系文化中心完成深造后,回到中央社擔任駐華府記者。未幾,就應中國時報發行
人余紀中禮聘,出任該報駐華府特派員。表面看來,建中把后半生都奉獻給中國時
報和老闆余紀中。而實際上,他是把畢生精力,奉獻給剛渡過搖籃時期的中國現代
化新聞事業。几年前從中國時報退休后,依然時有評論在報端發表。大概老天看他
太不注重人生最后階段的退而休養,決定把他接回天家,讓他不得不休息。

新聞界朋友曾說,政府官員最怕傅建中的,是他超強的記憶力。有時政府高官說了
一句話,連他們自己都忘了,而傅建中卻听了能歷久不忘。過了相當時期,他又把
這句話寫了出來。讓說過此話的官員尷尬不已。除了記憶力強,建中也深入閱讀。
中外古今典籍中,涉獵不少。因之,圈里圈外,大家都知道“傅老博聞強記”。
丰富的華府中、美人際資源,加上他獨有的來自中、美、台三方面的背景資訊,使
他後來寫出不計其數的獨家報道和評論。包括權威評述 “季辛吉秘錄”,和膾炙人
口的定期專欄“從華府看天下”。

建中不會去執意討好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故意去惡整哪一個人。有人說,他讓台灣
的官員對他又愛又怕,因為他那支筆只會根据事實寫文章。寫出好事,固然令人高
興,而寫出坏事,也叫人擔心會不會影響宦海中的沉浮。

除了工作上的不凡表現,建中也是一位非常念舊的朋友。我於1977年來美,之后在
波士頓定居。83年受雇於華航,在波士頓設立營業處并負責紐英崙地區(美國東北
部)的業務推廣。在那段時間,遠居華府的建中曾幾度闔家來訪。我在波士頓地區
四易居所,每一處地址他都不曾遺漏,前來探訪過。

記不清楚建中一家來波士頓看我們多少次了。每次他們來,我們兩家總是結伴同行,
馬薩諸塞州西端的鱘魚角(Cape Cod)是他們最愛之處。方瑋尤其喜歡那裡的新鮮
“淡菜”(mussel). 

1990年,我擔任波士頓最大的一個新僑社團“大波士頓中華文化協會”會長。正巧
為了籌款建新會址,協會計划舉辦一次高檔籌款餐會。我建議邀請時任交通部副部
長趙小蘭出席擔任主講貴賓。由于我們与趙女士并不熟稔,便想起了建中,請他為
我代邀。果然建中出面奏效。那一次趙小蘭來,是我們籌款活動中一項非常成功的
起手勢,也給波士頓華裔僑社帶來多方鼓勵。后來會址終于在适合協會財力范圍的
條件下找到,地點和面積都很理想。趙小蘭那次為協會“旗開得胜”后帶來的順境,
老會員們至今還記得非常清楚,心存感激。

半生相知,有緣又會

我於1992年奉調華府,任職華航駐華盛頓營業處主任。從此又能与建中時相往來。
某次,一位新由台灣派任來美的首長要請建中吃飯,并且說陪客由他選定。建中便
指名請我及另一位友人作陪。我其實已經与這位官員約好第二天上午到他的任所作
禮貌性的拜會。但先見一面也不是坏事,便應邀前往。第二天我到了這位首長的辦
公室,他一見面就直說:“你在華府能把Norman擺平,你安啦”!  當時建中在台
北官場的“威望”,可以想見。

這是他一生待人不亢不卑,耿介自持的明證。

除了勤于寫作,報導和評論外,這位博聞強記的新聞界“強人”還憑其過人的記憶
力和精辟見解,時常應邀作演講。在華府,我就為兩岸時事論壇社邀請他作了几次
關于兩岸和美中關系的分析。經由他常年深入的第一手觀察,其分析解說和預判,
每有深入,獨到和客觀之處。

建中去世的日期是五月六日。兩天之前五月四日,光蓉和我由儿子伯建駕車,同去
療養院探望。那時建中已經由于長久未曾進食,看來非常虛弱。我們讓他喝了少許
的果汁和冷開水。心想他并未染上任何不治之症,只要慢慢恢复進食,体力總會逐
漸恢复。我坐在病榻邊,叫了他一聲。他緩緩睜開雙眼,認出是我,又閉上眼,以
微弱的聲音說:ǒ我們是半個世紀的老友了“。說完,滴下兩行淚水。

“不止”,我說,“半個多 世紀了”。從1965年起,我們已經訂交了五十五年。
“拖累老朋友們前來關心探望,實在不應該”,他說。

“因為老友們都想和你再相聚。你要好好療養,赶緊恢复飲食。体力好了,病也除
了,大伙又能恢复過去高談闊論的日子“。

他微微點頭,不知道是同意還是不置可否。

我不停地進行勸說,直到他吃力地揮了揮手說:“你們該回去了,老遠跑來太累。。。。”

我想,他也累了。

歸途中心情有些沉重,但光蓉与我仍舊認為,建中沒犯什么大病,只是不吃不喝把
自己弄得羸弱不堪。不是好不了,只望他心情恢复正常,逐漸進食,健康總會逐漸
好轉的。如今回顧那時的想法,也許就是我們自己一心往好的一方面的期盼吧!
五月六日 早上十時左右,我們在家中接到建中儿子Terry打來的電話,告訴我們他
的父親已經在五分鍾前去世。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心中大喊:“這怎么可能!”。

但盡管心中認為這不可能,事實總是事實。建中,這位多少人心目中的名記者,專
欄作家;讀者印象中筆下橫掃千軍,褒貶不計利害的勇士;又是多少好友席間高談
闊論的老伙伴,竟然從此与世長辭。也許在這個世界,他已做得夠多了,當歇息時
就歇息。

正如在舊約詩篇裡(4:7/8)大衛寫道:“你使我心裡快樂,胜過那丰收五谷新酒
的人。我必安然躺下睡覺,因為獨有你耶和華使我安然居住。”

相信他臨去時心中也有些矛盾。我們不舍他离去,他多少也有些不舍离開我們這些
老伙伴。只是時間到了,就得轉身。他留下來的身影,語言和縱情歡笑,會一直留
在我們的記憶中。

也許在他去到的世界里,他終于可以輕松地駕著跑車奔馳,一路上向那些先他而去
熟識的老伙伴,那些前生的政要,新聞界老友,還有他熟識的,已經過世的中美外
交元老,一一道聲“Hi!”。

而我們這些今后聚首缺了建中的老友們,今后再聚能否一如以往那樣的熱鬧?
寫到這里,耳邊仿佛響起低沉的歌聲,那是一首往日在美國棉花田裡流著血汗,名
叫“老黑喬” 的黑奴怀念老友的歌聲:
“I’m coming, I’m coming, for my head is bending low.                 
 I hear their gentle voices calling ‘old black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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